宫大中宫万琳

王逊先生是我“文革”前在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学习时的授业恩师,他的谆谆教诲,迄今记忆犹新。宫万琳博士是王逊学派的再传弟子，十分景仰先师的学识、人品。仅以这篇文章作为对王逊先生诞辰百年的缅怀、纪念，略表一点心意。

北宋商业的发达和“崇文抑武”国策的实施，促进了文化的繁荣。跨越时空的河阳画派的形成，翰林图画院与画学的引领，特别是佛寺道观建筑、壁画的昌盛与仿木结构雕砖壁画墓的勃兴，造成了一支庞大的民间建筑、雕塑和壁画的营造队伍，涌现出一批有成就的工匠艺师。营建洛阳新安宣和八年（年）宋四郎雕砖壁画墓的砖作人贾博士、刘博士和画墓人杨彪①，是留下姓名的个案。时至蒙元，在洛阳又出现一个高水平的画工班子，那就是名匠马君祥、长男马七待诏和门生王秀先等人为代表的马君祥画派，他们不仅活跃在中原河洛地区，而且在晋南也“竞标”绘制了永乐宫三清殿壁画，并且完好地保存了下来。

一、永乐宫的建筑与壁画

永乐宫是一座全真教道观，相传距山西芮城县城20公里的永乐镇招贤里，是“道教八仙”之一吕洞宾的故乡。吕洞宾姓吕名岩，字洞宾，道号纯阳子。据道籍记载：吕洞宾生于唐贞元十四年（年）四月十四日，64岁中进士。他暮春出游至沣水上，遇隐士钟离权，经钟引度，遂舍弃人间富贵，修仙学道。先后在中条山九峰和庐山潜修，后云游天下传教，并为人治病。民间把他说成“八仙”之一。到金、元时，他被道教全真派尊为祖师。蒙元入主中原，基于统治需要，特别器重全真教首脑人物丘处机，并大加封赏。对全真教祖师吕洞宾，也倍加尊崇。相当于南宋淳佑五年（年），蒙元皇室敕封吕洞宾为“天尊”。相当于南宋咸淳五年（年），蒙元皇室又敕封吕洞宾为“纯阳演正警化真君”。元武宗至大三年（年），又加赠为“孚佑帝君”。

早在唐末，永乐乡民为祭祀吕祖，将其旧宅改为吕公祠，宋、金时随着吕洞宾“仙迹”的广为流传，金末又改祠为观。相当于南宋嘉熙四年（年），祠观被野火焚尽。蒙元朝廷下旨“升观为宫”。并派全真教上层人物潘德冲为河东南北两路道教提点，主持在原址上修建大纯阳万寿宫。因宫在永乐镇，后代便称为“永乐宫”。一说为元中统三年（年）重建，系大纯阳万寿宫下宫。上宫在北二三十公里九峰山上，毁于日寇炮火②。永乐宫原址在山西永济县，年第一次全国文物普查后，确定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年因建三门峡水库，将临近黄河淹没区的永乐宫整体迁移到芮城县城北3公里的龙泉树东侧。时至年基本竣工。殿内壁画大体经过了揭取、迁运和修复三个阶段，按照原来的形制、结构，“原卸原搭”。

蒙元时全真教在北方、中原和南方江浙地区广泛流行，与许多社会贤达、名流以及书画家都有关系。所谓全真，“盖屏去妄纪，独全其真之意也”。元朝后期“元四家”中的黄公望、倪瓒也都是全真教信徒。黄公望字子久，号大痴道人，是继元初赵孟頫之后，富有创新精神的山水画大家，其晚年代表作《富春山居图》，为世所重。黄公望博学多能，胸有大志。年近半百，不但未能升官，反而遭牢狱之灾。他在苦闷中除儒家思想外，又接近佛、道，友人称其“通三教”。他最终加入全真教，与金蓬头、莫月鼎、冷启敬、张三丰等成为师友。黄公望在苏州等地开设三教堂，宣传全真教义。倪瓒、杨维桢、张雨、方从文等文人雅士和书画家也都加入斯教。由此可见，全真教在山西兴建永乐宫，并大规模绘制壁画也是有其特定历史背景的。

永乐宫坐北朝南，是一座三进宫廷殿堂式建筑群。自明代重建的宫门始，依次有无极门、无极殿、纯阳殿、重阳殿③。无极门与三大殿皆有壁画，总面积约平方米。

永乐宫建筑群与众不同的是，只有院墙围绕，没有周庑和配殿。前后三大殿规模以三清殿最大，纯阳、重阳殿依次缩小。各殿殿前庭院深度与月台、甬道宽度也依次缩小，即殿前的纵深距离依殿的体量（面阔、高度）而定，在尺度上显示出节奏、韵律，产生合宜的视觉效果。三大殿内只在正中部位设置神龛或神台，前檐门窗采光面大，保持的高度，便于观赏壁画。从建筑的整体布局到局部处理，都考虑到与壁画的契合，可谓匠心独具。再者，永乐宫的空间布局颇堪玩味。宫门内长长的甬道，两侧狭窄的夹垣与茂密的树木，将人引入一个幽邃深沉的境界。至无极门内豁然开朗，体量超大，遮挡背后的殿堂，且无配殿、廊庑，凸显一种超然的空灵。三清殿后空间渐小，也没有配殿廊庑陪衬。建筑匠师有意造成渐渐减弱的空间韵律，最终是一片空寂。与室外恬淡空寂截然不同的是，殿内壁画，尤其是三清殿壁画宏伟的构图，飞动的线条，瑰丽而纷繁，呈现出一个广阔而遥远的仙界。似乎原本虚幻的世界，在这里是充实而富有生气，殿外现实的人间却显得空寂。在这仙界的充实与现实人间的空寂造成的对比、反差中，让道徒、朝拜者深信只有通过孤寂的道家修炼，才能到达出世的彼岸——清净无为，羽化登仙。元代道教全真派“以识心见性为宗，损己利物为行”，尤重清净④。诚如宫内碑文所云：“当其时，名挂天府，奉敕建宫。鲁班匠手，道子画工。殿阁巍巍，按天上之九星而罗列；道院森森，照地下八卦而排成。”永乐宫在殿宇平面上，采用辽金建筑的“减柱法”，开扩了殿内空间，为绘制壁画留出了广阔的天地和充足的光源。建筑形象庄严古朴，比例适度。飞檐凌空，斗栱重叠交错；平棊藻井，结构精巧富丽。从殿顶琉璃饰件，到殿内彩画与泥塑、木雕都十分精细，具有很高的建筑艺术价值。

永乐宫无极门，原是永乐宫大门，又称龙虎殿，单檐庑殿顶，面阔五间，进深二间。门额檐下悬挂竖匾，题“无极之门”，其楷书雄健伟貌，笔力遒劲。系元正奉大夫、参知政事、枢密副使商挺所书。无极门后檐墙东、西两段，分别画门神——神荼和郁垒二神袛。神荼，白脸、喜相，居上位；郁垒，红脸、怒相，居下位。在二门神对面，即隔断墙的东西两段上画的神将，当为此地山川、地方神袛派来协助守卫的兵马。东山墙所画四个神袛，阶位较低，当为一般神吏。或为日直（按日轮值）的驿吏，或为宣通召命效职、运递钱马的吏役；西山墙画的神袛，当系地方文武正神，即城隍、土地、社令、里正等。

穿过无极门，一进便是永乐宫的主殿——无极殿，又称三清殿，单檐庑殿顶，面阔七间、进深三间。殿中供奉彩塑“三清”——元始天尊、灵宝天尊（太上道尊）和太上老君。李唐王朝尊称老子李耳为始祖，奉为“玄元皇帝”。故从唐代开始流行的“三清”，统称为老子的化身。惜塑像早已毁坏。和三清塑像相互应、配合的是斗心扇面墙的外面与殿内周围四壁的壁画，在整体上构成“朝元图”，即朝谒元始天尊。除栱眼壁画外，朝元图计有.33平方米。

二进为纯阳殿，亦名成殿，俗称吕祖殿，单檐歇山顶，面阔五间、进深三间，壁画分布在东、西、北三面墙壁上，名为《纯阳帝君神游显化图》，将吕洞宾自降生以后得道成仙的传说故事，绘成连环组画52幅，合起来构成一部吕纯阳传，且每幅都有大段榜题说明文字⑤。壁画上下分栏，从上到下安排两幅，尔后依次横向展开，每栏都按上下两幅，分别画出传说故事。每幅既自成章法，而又以山石云树，与下一幅连接起来，使从此幅向彼幅的过渡自然、合理，无牵强附会、随意拼凑的感觉。作者巧妙运用散点透视法，使上边一幅的近景又恰似下边一幅的远景。这种“经营位置”的章法构图，颇有敦煌莫高窟北朝壁画太子本生故事、佛传故事的设计思路与表现意匠。纯阳殿共有壁画平方米。例如东壁“瑞应永乐”一幅，表现吕洞宾降生时的情景。相传吕洞宾的祖父吕渭，是中唐大官，生有四子，名温、恭、俭、让。吕洞宾系吕让之子，贞元十四年（年）四月十四日，这一天，众人见一白鹤飞入吕洞宾母亲的卧室，其母从梦中醒时，吕洞宾诞生，此刻溢香满室，数日不散。画面中心部位，表现降生后正在盆中洗浴的吕洞宾虽是个婴儿，却仙风道骨，放射出五彩霞光，天空祥云中一只白鹤俯瞰而下，一组驻足观看的路人，仰天惊呼，蔚为奇观。再如东壁“武昌货墨“一幅，画面虽残去一大块，但著名的黄鹤楼建筑形象保存完整。画面上黄鹤楼楼阁十字脊顶、重檐高耸，有飞桥与崇台相连。游人登上崇台，远望龟山，云烟氤氲。堪称一幅绝妙的青绿山水界画。黄鹤楼的图像，为黄鹤楼的复原重建，提供了依据。西壁“神化赴千道会”一幅，表现道君皇帝宋徽宗设千道会，召集各路高明道人，大显身手。画面宫阙巍峨，连甍列栋，俨然东京开封皇宫景象。徽宗与大臣、道众在金殿上坐，宫外官吏似迎接吕洞宾等仙人道长的光临。实乃一幅绝妙的建筑图。

另外，有几处局部画面的描绘，也相当精彩。东壁一骑马老者与随从仆人仰首望鹤的惊奇，松下茶肆众村童采茶归来的神态，都刻画得细腻入微。北壁的夏日亭园，门楼亭阁、台榭勾栏穿插，在祥云缭绕中宛如人间仙境。

在纯阳殿神龛背面，正对纯阳殿后门，有该殿最精美的壁画《汉钟离度化吕洞宾》，又称“二仙谈道图”，高3.7米、宽4.6米。虽遭风化，残损严重，但钟吕二仙画迹保存尚好。陆鸿年先生的临摹本，在国家博物馆陈列。纯阳殿后门内额上画《八仙渡海图》，即汉钟离、吕洞宾、铁拐李、曹国舅、张果老、蓝采和、徐仙翁（后为何仙姑）、韩湘子八位神仙，于农历三月初三赴宴瑶池蟠桃会，为金母（王母娘娘）祝寿，各路神仙都带着厚礼前往，唯八仙渡海，各显神通。壁画高1.2米、宽4.5米。是目前我国保存最完整的八仙图之一。在纯阳殿后门左右两侧，还分别画有《松仙图》和《柳仙图》，亦形象生动，笔力遒劲。通过南壁题记，可知斯殿壁画系元代著名画家禽昌（汉代县名，后称襄陵，今为襄汾）朱好古的一批弟子所画⑥。

图一、汉钟离度化吕洞宾

纯阳殿东西稍间，分别画《道观斋供图》和《道观乐队图》，是两相对称的反映道观生活的写实壁画。前者表现准备斋供的忙碌场面；后者展现道观乐队与手执麾扇旗幡之属。

三进为重阳殿，亦名七真殿、袭明殿，单檐歇山顶，面阔五间，进深三间。它以祀奉全真教创始人王重阳与其七个弟子而得名。殿内壁画分布在东、西、北三面墙上。主要题材内容为王重阳画传，共49幅⑦，展示其从诞生到修道成真人的一生，与纯阳殿相似，采用分幅兼通景的艺术处理手法，每幅上留有大段榜题，亦从王重阳降生开始，但不如纯阳殿严密规整。例如“诞生咸阳”一幅，表现东华教主遵从道教祖师之命，在中华大地开创道教后，正阳帝君汉钟离传师纯阳子吕洞宾、刘海蟾，以金莲祥瑞显示“七真”开创新教之吉兆，而王重阳即王嚞，得天地间灵气，托胎母体，孕育二十四个月，于北宋政和二年（年）壬辰十二月二十日降生。他生性聪敏，及长，仪表魁伟、宽额巨目，美髯飘飘，旷达不拘，习文练武，骑马射箭。初名中孚，字允卿，金天眷初年，因参加武科考试，改名世雄，字德威。为修道、布教，考验门徒，他隧地穴居，封高数尺，自号“活死人”；他远离家乡，临行烧庵，沿街乞化，被称为“疯子”。王重阳至和二年（年），飞升归天，享年58岁。

重阳殿扇面墙后面绘有三清像，前面原有七真塑像，已毁。该殿共有壁画平方米。

在东壁中部所绘石碑上隐约可见有“洪武元年”（年）字样，可能是壁画绘制的年代。也就是说在元末明初，比纯阳殿元代壁画晚十来年。画壁匠师姓名尚未发现。

从总体上看，重阳殿壁画比纯阳殿壁画略逊一筹。壁画画得晚，且仍有大片剥落，修補也显得粗糙，影响画面艺术效果。不过也有一些精彩片断。如“沃雪朝元”一幅，街上有个叫兰子的人，怀疑重阳祖师不是仙人，怀里揣了七条鱼，去试问他：“你既是仙人，能知道我怀里是什么东西吗？”祖师回答“是七只螃蟹。”兰子正要取鱼嘲笑，谁知真个成了螃蟹。画家将观众咤愕惊呼的情态，表现得生动真实，跃然脱壁。另外，从几处地狱变相的惊心动魄，山石的斧劈皴擦和树木的枝杈勾画看，都有传统画法的功底，三清像两旁的玉女，姿容雍穆，衣带当风，也比较成功。这些或许是画工班子中高手的“点睛”之笔。

二、三清殿壁画《朝元图》考释

无极殿作为永乐宫主殿，供奉道祖“三清”，显然比供奉纯阳子吕洞宾的纯阳殿、王重阳的重阳殿，规格等级高，壁画《朝元图》将四壁贯穿连接为一个整体，画面高4.26米，全长94.6米，共画个神袛人物，人物高达2.2米，肩并踵接，上下四层，其构图设计、人物组合和形象塑造的难度，不言而喻。

壁画神袛人物的名号，因无榜题，难于辨识。为配合永乐宫建筑群整体搬迁，许多国内一流的建筑学家、画家都投入这项国家重点工程项目。中央美术学院师生也奉命参加，壁画的切割、拆迁和临摹、修复，陆鸿年先生是一位出色的指导老师。据参与这项工程的届中国画系毕业生徐云先生回忆，现搬迁至芮城的永乐宫壁画，不是直接粘贴到墙壁上，而是粘贴到设计好的木板上，再将木板固定到墙壁上，便于保存。半个世纪过去了，永乐宫的殿堂建筑和殿内壁画，保存得完好如初，足见工程的质量经得起历史的考验。年，在永乐宫三清殿壁画赴日本展出前夕，对三清殿壁画人物辨识、考证的重任，就落在美术史系的创建人、著名美术史家论王逊先生的肩上。王逊先生早年是清华大学研究生，学识渊博，为人谦和。他将三清殿的个神袛一一考释，写成《永乐宫三清殿壁画题材试探》一文，文图并茂，在《文物》年第8期发表。迄今为止，学术界、美术界都还奉为圭臬。

现依王逊先生的考释，介绍如下：

(一)东扇面墙外侧壁画——Ⅰ南极长生大帝

1-2玉女、3-8待考、9-13玄元十子

(二)西扇面墙外侧壁画——Ⅱ东极青华太乙救苦天尊

14-15玉女、16-18待考、19-23玄元十子

(三)后扇面墙外侧壁画

24-55三十二天帝君

(四)后檐墙东部壁画——Ⅲ中宫紫微北极大帝

56天罡大圣、57-59历代传经法师、60-66北斗七星、67左辅、68右弼、69-71三台、72—73仙曹、74-75玉女、76-89二十八宿、90日、91月、92木星、93土星、94水星、95金星、96火星、97待考（或遗漏、或为日孛）、98月孛、99罗睺、计都

(五)后檐墙西部壁画——Ⅳ勾陈星官天皇大帝

-历代传经法师、-南斗六星、-待考、-仙曹、-玉女、-香官、-二十八宿、天官、地官、水官、-待考

(六)东山墙壁画——Ⅴ太上昊天玉皇上帝Ⅵ后土皇地袛

天蓬大元帅、翊胜黑杀将军、四目老翁、-十二元神、-仙曹、-玉女、扶桑大帝、-待考、-五岳、-四渎、-仙曹、-玉女、内官、都大帝、茅盈（？）、赵玄朗﹙？﹚、梓潼文昌帝君、-都诸神、飞天神王、-天丁、力士、天甲卒等、-三元将军、破邪力士、太极仙侯（？）、明星大神、九疑仙侯

(七)西山墙壁画——Ⅶ东华相木公青童道君Ⅷ白玉龟台九灵太真金母元君

天猷副元帅、佑圣真武、引进仙官、-仙曹、-玉女、-香官、-待考、仓颉（待考）、孔子（待考）、-待考、-玉女、-待考、-十太乙、-太乙侍臣、-雷部诸神、-八卦神、-待考（或遗漏）

(八)前檐东部壁画

青龙君、-功曹

(九)前檐墙西部壁画

白虎君、-使者

由上述考释可知，壁画画面按对称的仪仗形式排列，以南墙两侧的青龙、白虎二星君为先导，神龛背后的三十二天地帝君为后卫，分别画出8位主神，即天帝、王母等。其中女像24身，老人像5身，兽面者8身。主神8尊加上诸多天神、地祇、侍女等尊，总共尊（见附图）。

图二、《朝元图》人物分布示意图（1—4）

从三清殿斗心扇面墙内面所画云气图上的落款可知，斯殿壁画《朝元图》系洛阳名匠马君祥、长男马七待诏和门生王秀先等人所绘，完工于元泰定帝泰定二年（5年）。马君祥父子与门生王秀先，史籍不载。《画史外传》引白马寺大德碑记云：“大德三年（年）召本府（即河南府，府治在洛阳）马君祥等庄绘，又费三百五十定。”他们似应居住在洛阳老城至瀍东一带。北宋灭亡后，入主中原的金人，以洛阳隋唐东都城东城东门---宣仁门为中心，筑一土城，明代城墙砌砖，今称金明老城。老城以东、瀍河两岸为回民区，马姓甚多。马君祥家世，或许在此地能寻找一些线索。

三清殿的壁画，应该是有粉本小样的。其粉本来自北宋。从前檐墙东部壁画-的功曹看，乃宋代高官著装，头戴长帽翅的硬脚幞头，便是佐证。相传硬脚长帽翅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创意，旨在杜绝朝官上朝期间交头接耳，不专心听皇帝圣谕。而这类粉本小样很可能与武宗元的壁画粉本《朝元仙仗图》有关，斯粉本小样有榜题。三清殿壁画《朝元图》也有可能将原有粉本小样，按照三清殿的实际，在排列组合上加以变通。为避免榜题破坏画面人物层叠密集的视觉艺术效果，被割爱舍弃了。估计当时马君祥画工班子应知道这些神袛人物的名称，因时代久远而失传了。至于《朝元图》中有些“待考”的神袛的名字、职位，笔者不才，也难于破迷释疑，有俟方家贤哲了。

三、三清殿壁画《朝元图》的艺术特色及其在美术史上的地位

三清殿与纯阳殿壁画相比，在艺术水平上，各有千秋，在伯仲之间。龙虎殿、重阳殿的壁画，则大为逊色。在总体上，《朝元图》的规模、气势，占有压倒一切的优势。

三清殿壁画《朝元图》⑧，在构图上富有整体性、装饰性。画面以八位著帝后冕旈和褒衣博带式袍服的主神——南极长生大帝、东极青华太乙救苦天尊、中宫紫微北极大帝、勾陈星官天皇大帝、太上昊天玉皇上帝与后土皇地袛、东华相木公青童道君与白玉龟台九灵太真金母元君及其位随从神袛，组成六大仪仗团队，声势浩大，阵容壮观，共同朝谒道教最高尊神——元始天尊。总而观之，它布局严谨，人物组合紧密而不局促。壁画产生的视觉冲击力、艺术震撼力，是中国绘画史上的绝唱；细而察之，八大主神及其诸多随从的神态、表情，华贵的冕旒、衣饰，庄重的头光、宝盖，精美的坐具、供器，彰显出主神的王者风范和雍容气度，周围随从神袛的恭谨、虔诚，犹如群星托月，熠熠生辉。

在人物形象刻划上⑨，东极救苦天尊，或者说东极大帝的魁伟高大，气宇轩昂，随从近臣的仪表堂堂和近侍玉女的端庄矜持，惟妙惟肖；金母元君右侧身旁，奉宝玉女双手托盘的从容姿态，警觉、自信的朝圣表情，让人不敢冒犯、靠近；奉宝玉女身后是相貌威严的十太乙和面目狰狞的雷公、电母、雨师等雷部诸神，还有冠饰乾天、坤地、坎水、离火、艮山、兑泽、巽风、震雷八卦符号的八卦神，有四目仙长、六目字神仓颉，亦各有善恶动静、各不相同的姿态。尤其是身体居前，身著蓝色宽袖袍服的太乙，不像其他神祗双手紧握笏板于胸前，而是侧身微俯，双手平托笏板，眯住一目，在远望测量，形象姿态格外抢眼，好似朝圣乐章中一个突然跳动的离谱音符，一个令人可发一噱的小小插曲，调和了肃穆庄严的气氛。太上昊天玉皇上帝右侧的天蓬大元帅，两头四臂；青童道君左侧的天猷副元帅，三头六臂。二神手持各种兵戈法器，怒发冲天，咆哮如雷，气吞山河，不可一世。可以说诸天神众、天丁力士，各有自己的身份、职能和自家面貌，个神祗形象，绝少雷同，可以看出艺术匠师“应物象形”的造型能力，与“经营位置”的构图技巧，结合得天衣无缝，达到了“气韵生动”的最高境界。在“骨法用笔”上，线描的功力，简直出神入化，不可思议。2米多高的人物，宽袖长袍，勾勒线条长达一、二米，但线描或紧劲圆浑，或粗细长短，轻重顿挫、转折自如，似一气呵成。笔势劲健、线条流畅有力，将袍袖的宽松感，飘动感表现得自然、得体。西扇面墙外侧（神龛左侧）元玄十子中有一老年仙真，束发美髯，长长的胡须，粗细浓淡，根根显现，飘然而有韵致。描绘玉女丰满而圆润、光艳的脸面和纤纤玉手，多以淡墨、浅赭细笔勾画，线条富有弹性，充分展示出少女光彩照人的秀美风韵；在设色上,“随类赋彩”，既追求堂皇富丽，又注意整体色调的统一。色彩运用与人物造型、勾勒用线相结合，八大主神与随从神祗的主次、等级在画面上泾渭分明，不喧宾夺主，不平分秋色。如东极大帝袍袖用暖色调的红色晕染，与左右侍从玉女裙袖的冷色调浅绿灰白，反差就比较明显。由于壁画着色主要用石青、石绿、朱砂、石黄等矿物质颜料，沥粉贴金，至今仍富丽堂皇，光彩夺目。

图三、太乙（）眯目测量像

图四、玉女（）奉宝像

山西是我国保存地上木结构古建筑和彩塑、壁画最多最好的省份。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的南禅寺大殿，建于唐建中三年（年），单檐庑殿顶三开间，与彩塑保存完好，被誉为“中华瑰宝”；大中十一年（年）重建佛光寺大殿，单檐庑殿顶，五开间，木结构大殿、彩塑佛像、彩绘壁画、墨书题记“四艺集于一殿”。洪洞县广胜寺下寺大雄宝殿建于元至大二年（年），原有三世佛塑像。山墙上部残存善财童子五十三参壁画，设色浓丽，画工精细。毗邻下寺的水神庙，又名明应王庙，主体建筑明应王殿内有壁画12幅，总面积约平方米，绘明应王祈雨、行雨以及神眷属侍宴、打球、会棋、卖画等世俗生活内容。此外，稷山青龙寺、兴化寺也都有元代壁画。大同冯道真系全真教道官、龙翔万寿宫宗主，有一定社会地位。他的墓室建于至元二年（年），墓内正中北壁画一幅纵91厘米、横厘米的山水画，画上群山环拱主峰，山麓有树林、屋舍，远方湖水中小舟荡漾。画中石上题“疏林晚照”。其他壁面还有论道、观鱼、道童侍茶等画面。背景有花石、双勾翠竹。绘画技法相当娴熟。从画面章法构图，到笔墨的勾勒皴染，很接近当代的文人画风。⑩

元代壁画与唐宋时期不同。唐宋人物画兴盛，著名画家多参与寺观画壁。元代则主要靠民间专业画师，他们以壁画绘制为职业。文人士大夫画家偶尔涉足。元初书画大家赵孟頫、管道升夫妇曾在归安天圣寺壁画山水、竹石，时称“二绝”。

马君祥画工班子，在元代此种大环境中，凭借实力，承接了永乐宫三清殿壁画“朝元图”的绘制。他们继承了中原河洛地区从唐“画圣”吴道子《五圣图》到北宋武宗元《朝元仙仗图》道释人物画的优秀传统，并且借鉴了三晋壁画的某些地域文化特色，诸如明应王殿“庭院梳妆”的脸形、青龙寺腰殿“元君圣母”的风度仪表，兴化寺中院南壁“七佛图”的立侍菩萨、供养菩萨的线描技法，在三清殿壁画神袛中都能找到某些传承、借鉴的痕迹。但马君祥画派毕竟是一代高手，虽可能有可资借鉴的小样粉本，但十几倍放大、变通，也是一个难度极大的艺术创作过程。如此规模，且能做到集体合作，风格统一。与现存各地寺观壁画相比，三清殿壁画堪称古今独步，壁上翘楚。

此后，在山西境内，诸如清代前期大同善化寺观音堂、平遥镇国寺、浑源永安寺、定襄关帝庙都有壁画遗存。定襄关庙壁画以民间流传甚广的《三国演义》为蓝本，由梁廷玉等82名画工创作绘制，气势壮观。从霍州圣母庙西壁的“官贵迎驾”壁画看，人物造型、用笔设色基本上继承明代壁画作风?，与永乐宫壁画的艺术水平相差甚远。尽管如此，年始，山西梁荔叶画工班子，闯进河南，承接了洛阳关林庙寝殿、大殿和二殿东西配殿塑像以及殿内壁画的绘制。洛阳亦是后继无人，风光不再了。

再如北京法海寺的明代壁画，虽说也算名作，也赶不上三清殿壁画的浩瀚气势。至于嵩山少林寺千佛殿即毗卢阁与白衣殿的明清壁画“五百罗汉朝毗卢”（平方米）和“十三棍僧救唐王”，则更难与之比肩称尊。

马君祥画派与三清殿壁画，在中国美术史上具有不可颠覆、取代的历史地位，必将彪炳千古，与日月同辉！

宫大中（9-），著名美术史论家，郑州大学西亚斯国际学院美术系主任。

注释：

①洛阳古墓博物馆编：《洛阳古墓博物馆》，朝华出版社年3月。

②现存芮城博物馆的元泰定三年(6年)《修建大纯阳上宫碑记》云：“烟岚郁其上，溪水洋其中……杏桃夹岸，松竹盈门。比晋室之武陵，但少渊明一记耳，其为幽人逸士之居宜哉。”可见是以幽寂为尚。

③、④中国艺术研究院建筑艺术研究所萧默主编：《中国建筑艺术史》，文物出版社9年6月。

⑤永乐宫编：《永乐宫壁画内容说明》，介绍吕纯阳画传52幅，依次为：瑞应永乐、黄粱梦觉、慈济阴德、历试五魔、衡州肃妖、神应帝王、神化石肆求茶、度老松精、再渡郭仙、神化度曹国舅、度何仙姑、度沈东老、诱侯用晦、神化金陵鹤会、度陈七子、武昌货墨、神化赐药马氏、提邵康节先生、庐山放生、度孙卖鱼、神化肥遁华山、神化仪真绘像、度马庭鸾、救荀冯眼疾、神化婺州举塔、救赵监院、成都施丹、题诗天庆、宫中巢崇、正君心非、度张和尚、丹度莫敌、神化度二乔郎、救刘氏病、游戏罗浮、神化游戏虹桥、审化临晋瓜皮诗、神化赵相公、神化怀孕师尼、神化鼎州货墨、神化赐药狄青、神化赴千道会、神化赐雍宝枣、探徐仙翁、神化上清庙题、秽梳高价、神警陈公、度陈进士、长溪觅斋、救孝子世、神化度刘高尚。

⑥、⑧刘英、范金鳌主编：《永乐宫》，山西人民出版社9年9月。

⑦永乐宫编：《永乐宫壁画内容说明》，介绍王重阳画传49幅，依次为：诞生咸阳、遇真甘河、下现金莲、传授秘语、南时作居、屏弃妻孥、甘河易酌、躬植海棠、题壁付图、刘蒋焚庵、留颂邙山、辞别河岳、会真宁海、沃雪朝元、分梨环堵、看彩霞、擎芝草、汴梁、扶醉人、夜谈秘旨、拔云头、洒净水、起慈悲、念神咒、盟誓道戒、画出天堂、叹骷髅、妆伴哥、长春入谒、长春弃俗、度太古、太古传衣、开烟霞洞、叱昆仑石、立会三州、呢井、发蒙四子、投冠蓬海、散神光、钩张小哥、掷盖龙泉、化长生子、却介官人、惊丹阳子、付史凤仙、燃薪观节、会讫石烈、三师勘符。

以上共48幅，疑壁画与榜题有误。如“下现金莲”一幅，原榜题次序为“传授秘语”，很可能漏画漏题一幅。

⑨人民美术出版社编辑室：《永乐宫壁画》，人民美术出版社8年7月。

⑩、?全景博物馆丛书编委会编纂：《中国名画博物馆》，海燕出版社，2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