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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的月亮
周作人
敦礼臣著《燕京岁时记》云:“京师之曰八月节者,即中秋也。每届中秋,府第朱门皆以月饼果品相馈赠,至十五月圆时,陈瓜果于庭以供月,并祝以毛豆鸡冠花。是时也,皓魄当空,彩云初散,传杯洗盏,儿女喧哗,真所谓佳节也。惟供月时,男子多不叩拜,故京师谚曰,男不拜月,女不祭灶。”
此记作于四十年前,至今风俗似无甚变更,虽民生凋敝,百物较二年前超过五倍,但中秋吃月饼恐怕还不肯放弃,至于赏月则未必有此兴趣了罢。本来举杯邀月这只是文人的雅兴,秋高气爽,月色分外光明,更觉得有意思,特别定这日为佳节,若在民间不见得有多大兴味,大抵就是算账要紧,月饼尚在其次。
我回想乡间一般对于月亮的意见,觉得这与文人学者的颇不相同。普通称月曰月亮婆婆,中秋供素月饼水果及老南瓜,又凉水一碗,妇孺拜毕,以指蘸水涂目,祝曰眼目清凉。相信月中有裟婆树,中秋夜有一枝落下人间,此亦似即所谓月华,但不幸如落在人身上,必成奇疾,或头大如斗,必须断开,乃能取出宝物也。
月亮在天文中本是一种怪物,忽圆忽缺,诸多变异,潮水受它的呼唤,古人又相信其与女人生活有关。更奇的是与精神病者也有微妙的关系,拉丁文便称此病曰月光病,仿佛与日射病可以对比似的。这说法现代医家当然是不承认了,但是我还有点相信,不是说其间隔发作的类似,实在觉得月亮有其可怕的一面,患怔忡的人见了会生影响,正是可能的事罢。
好多年前夜间从东城口家来,路上望见在昏黑的天上,挂着一钩深黄的残月,看去很是凄惨,我想我们现代都市人尚且如此感觉,古时原始生活的人当更如何?住在岩窟之下,遇见这种情景,听着豺狼曝叫,夜鸟飞鸣,大约没有什么好的心情,——不,即使并无这些禽兽骚扰,单是那月亮的威吓也就够了,它简直是一个妖怪,别的种种异物喜欢在月夜出现,这也只是风云之会,不过跑龙套罢了。
等到月亮渐渐地圆了起来,它的形相也渐和善了,望前后的三天光景几乎是一位富翁的脸,难怪能够得到许多人的喜悦,可是总是有一股冷气,无论如何还是去不掉的。“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东坡这句词很能写出明月的精神来,向来传说的忠爱之意究竟是否寄托在内,现在不关重要,可以姑且不谈。
总之我于赏月无甚趣味,赏雪赏雨也是一样,因为对于自然还是畏过于爱,自己不敢相信已能克服了自然,所以有些文明人的享乐是于我颇少缘分的。
中秋的意义,在我个人看来,吃月饼之重要殆过于看月亮,而还账又过于吃月饼,然则我诚犹未免为乡人也。
年9月作
印度洋上的秋思
徐志摩
昨夜中秋。黄昏时西天挂下一大帘的云母屏,掩住了落日的光潮,将海天一体化成暗蓝色,寂静得如黑衣尼在圣座前默祷。过了一刻,即听得船梢布蓬上悉悉索索嗓泣起来,低压的云夹着迷朦的雨色,将海线逼得像湖一般窄,沿边的黑影,也辨认不出是山是云,但涕泪的痕迹,却满布在空中水上。
又是一番秋意!那雨声在急骤之中,有零落萧疏的况味,连着阴沉的气氲,只是在我灵魂的耳畔私语道:“秋”!我原来无欢的心境,抵御不住那样温婉的浸润,也就开放了春夏间所积受的秋思,和此时外来的怨艾构合,产出一个弱的婴儿──“愁”。
天色早已沉黑,雨也已休止。但方才啜泣的云,还疏松地幕在天空,只露着些惨白的微光;预告明月已经装束齐整,专等开幕。同时船烟正在莽莽苍苍地吞吐,筑成一座蟒鳞的长桥,直联及西天尽处,和轮船泛出的一流翠波白沫,上下对照,留恋西来的踪迹。
北天云幕豁处,一颗鲜翠的明星,喜孜孜地先来问探消息;像新嫁妇的侍婢,也穿扮得遍体光艳,但新娘依然姗姗未出。
我小的时候,每于中秋夜,呆坐在楼窗外等看“月华”,若然天上有云雾缭绕,我就替“亮晶晶的月亮”担忧,若然见了鱼鳞似的云彩,我的小心就欣欣怡悦,默祷着月儿快些开花,因为我常听人说只要有“瓦楞”云,就有月华;但在月光放彩以前,我母亲早已逼我去上床,所以月华只是我脑筋里一个不曾实现的想象,直到如今。
现在天上砌满了瓦楞云彩,霎时间引起了我早年许多有趣的记忆──但我的纯洁的童心,如今哪里去了?
月光有一种神秘的引力,她能使海波咆哮,她能使悲绪生潮。月下的喟息可以结聚成山,月下的情泪可以培植百亩的畹兰,千茎的紫琳耿。我疑悲哀是人类先天的遗传,否则,何以我们儿年不知悲感的时期,有时对着一泻的清辉,也往往凄心滴泪呢?
但我今夜却不曾流泪。不是无泪可滴,也不是文明教育将我最纯洁的本能锄净,却为是感觉了神圣的悲哀,将我理解的好奇心激动,想学契古特白登来解剖这神秘的“眸冷骨累”。冷的智永远是热的情的死敌仇。他们不能相容的。
但在这样浪漫的月夜,要来练习冷酷的分析,似乎不近人情,所以我的心机一转,重复将锋快的智刃收起,让沉醉的情泪自然流转,听他产生什么音乐;让绻缱的诗魂漫自低回,看他寻出什么梦境。
明月正在云岩中间,周围有一圈黄色的彩晕,一阵阵的轻霭,在她面前扯过。海上几百道起伏的银沟,一齐在微叱凄其的音节,此外不受清辉的波域,在暗中坟坟涨落,不知是怨是慕。
我一面将自已一部分的情感,看入自然界的现象,一面拿着纸笔,痴望着月彩,想从她明洁的辉光里,看出今夜地面上秋思的痕迹,希冀他们在我心里,凝成高洁情绪的菁华。因为她光明的捷足,今夜遍走天涯,人间的恩怨,哪一件不经过她的慧眼呢?
印度的Gances(埂奇)河边有一座小村落,村外一个榕树密绣的湖边,坐著一对情醉的男女,他们中间草地上放着一尊古铜香炉,烧着上品的水息,那温柔婉恋的烟篆、沉馥香浓的热气,便是他们爱感的象征──月光从云端里轻俯下来,在那女子胸前的珠串上,水息的烟尾上,印下一个慈吻,微哂,重复登上她的云艇,上前驶去。
一家别院的楼上,窗帘不曾放下,几枝肥满的桐叶正在玻璃上摇曳斗趣,月光窥见了窗内一张小蚊床上紫纱帐里,安眠着一个安琪儿似的小孩,她轻轻挨进身去,在他温软的眼睫上,嫩桃似的腮上,抚摩了一会。又将她银色的纤指,理齐了他脐园的额发,霭然微晒着,又回她的云海去了。
一个失望的诗人,坐在河边一块石头上,满面写着忧郁的神情,他爱人的倩影,在他胸中像河水似的流动,他又不能在失望的渣滓里榨出些微甘液,他张开两手,仰着头,让大慈大悲的月光,那时正在过路,洗沐他泪腺湿肿的眼眶,他似乎感觉到清心的安慰,立即摸出一管笔,在白衣襟上写道:
“月光,
你是失望儿的乳娘!”
面海一座柴屋的窗棂里,望得见屋里的内容:一张小桌上放着半块面包和几条冷肉,晚餐的剩余,窗前几上开着一本家用的圣经,炉架上两座点着的炉台,不住地流泪,旁边坐着一个皱面驼腰的老妇人,两眼半闭不闭地落在伏在她膝上啜泣的一个少妇,她的长裙散在地板上像一只大花蝶。老妇人掉头向窗外望,只见远远海涛起伏,和慈祥的月光在拥抱密吻,她叹了声气向着斜照在圣经上的月彩嗫道:
“真绝望了!真绝望了!”
她独自在她精雅的书室里,把灯火一齐熄了,倚在窗口一架藤椅上,月光从东墙上斜泻下去,笼住她的全身,在花瓶上幻出一个窈窕的倩影;她两根垂辫的发梢,她微润的媚唇,和庭前几茎高峙的玉兰花,都在静谧的月色中微颤。她加她的呼吸,吐出一股幽香,不但邻近的花草,连月儿闻了,也禁不住迷醉,她腮边天然的妙窝,已有好几日不圆满:她瘦损了。但她在想什么呢?月光,你能否将我的梦魂带去,放在离她三五尺的玉兰花枝上。
威尔斯西境一座矿床附近,有三个工人,口叼着笨重的烟斗,在月光中间坐。他们所能想到的话都已讲完,但这异样的月彩,在他们对面的松林,左首的溪水上,平添了不可言语比说的妩媚,惟有他们工余倦极的眼珠不阖,彼此不约而同今晚较往常多抽了两斗的烟,但他们矿火薰黑、煤块擦黑的面容,表示他们心灵的薄弱,在享乐烟斗以外:虽经秋月溪声的刺激、也不能有精美情绪之反感。等月影移西一些,他们默默地扑出一斗灰,起身进屋,各自登床睡去。月光从屋背飘眼望进去,只见他们都已睡熟:他们即使有梦,也无非矿内矿外的景色。
月光渡过了爱尔兰海峡,爬上海尔佛林的高峰,正对着默默的红潭,潭水凝定得像一大块冰、铁青色,四围斜坦的小峰,全都满铺着蟹清和蛋白色的岩片碎石,一株矮树都没有。沿潭间有些丛草,那全体形势,正像一大青碗,现在满盛了清洁的月辉,静极了,草里不闻虫吟,水里不闻鱼跃;只有石缝里游涧淅沥之声,断续地作响,仿佛一座大教堂里点着一星小火,益发对照出静穆宁寂的境界,月儿在铁色的潭面上,倦倚了半晌,重复拔起她的银舄,过山去了。
昨天船离了新加坡以后,方向从正东改为东北,所以前几天的船梢正对落日,此后“晚霞的工厂”渐渐移到我们船向的左手来了。
昨夜吃过晚饭上甲板的时候,船右一海银波,在犀利之中涵有幽秘的彩色,凄清的表情,引起了我的凝视。那放银光的圆球正挂在你头上,如其起靠着船头仰望。她今夜并不十分鲜艳:她精圆的芳容上似乎轻笼着一层藕灰色的薄纱;轻漾着一种悲喟的声调;轻染着几痕泪化的雾霭。她并不十分鲜艳,然而她素洁温和的光线中,犹之少女浅蓝妙眼的斜瞟;犹之春阳融解在山颠白雪的反映的嫩色,含有不可解的迷力,媚态,世间凡具有感觉性的人,只要承沐着她的轻辉,就发生也是不可理解的反应,引起隐覆的内心境界的紧张,──像琴弦一样,──人生最微妙的情绪,戟震生命所蕴藏高洁名贵创现的冲动。有时在心理状态之前,或于同时,撼动躯体组织,使感觉血液中突起冰流之冰流,嗅神经难禁之酸辛,内藏汹涌之
跳动,泪线之骤热与润湿。那就是秋月兴起的秋思──愁。
昨晚的月色就是秋思的泉源,岂止,直是悲哀幽骚悱怨沉郁的象征,是季候运转的伟剧中最神秘亦最自然的一幕,诗艺界最凄凉亦最微妙的一个消息。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在谁家。
中国字形具有一种独一的妩媚,有几个字的结构,我看来纯是艺术家的匠心:这也是我们国粹之尤粹者之一。譬如“秋”字,已是一个极美的字形;“愁”字更是文字史上有数的杰作:有石开湖晕,风扫松针的妙处,这一群点画的配置,简直经过柯罗的书篆,米仡朗其罗的雕圭Chogin的神感;像──用一个科学的比喻──原子的结构,将旋转宇宙的大力收缩成一个无形无踪的电核;这十三笔造成的象征,似乎是宇宙和人生悲惨的现象和经验,吁喟和涕泪,所凝成最纯粹精密的结晶,满充了催迷的秘力,你若然有高蒂闲(Gautier)异超的知感性,定然可以梦到,愁字变形为秋霞黯绿色的通明宝玉,若用银槌轻击之,当吐银色的幽咽电蛇似腾人云天。
我并不是为寻秋意而看月,更不是为觅新愁而访秋月;蓄意沉浸于悲哀的生活,是丹德所不许的。我盖见月而感秋色,因秋窗而拈新愁:人是一簇脆弱而富于反射性的神经!
我重复回到现实的景色,轻裹在云锦之中的秋月,像一个遍体蒙纱的女郎,他那团圆清朗的外貌像新娘,但同时他幂弦的颜色,那是藕灰,他蜘踌的行动,掩位的痕迹,又使人疑是送丧的丽姝。所以我曾说:
秋月呀
我不盼望你团圆。
这是秋月的特色,不论他是悬在落日残照边的新镰,与“黄昏晓”竞艳的眉钩,中霄斗没西陲的金碗,星云参差间的银床,以至一轮腴满的中秋,不论盈昃高下,总在原来澄爽明秋之中,遍洒着一种我只能称之为“悲哀的轻霭”和“传愁的以太”,即使你原来无愁,见此也禁不得沾染那“灰色的音调”,渐渐兴感起来!
秋月呀!
谁禁得起银指尖儿
浪漫地搔爬呵!
不信但看那一海的轻涛,可不是禁不住他玉指的抚摩,在那里低徊饮泣呢!就是那
无聊的云烟,
秋月的美满,
薰暖了飘心冷眼,
也清冷地穿上了轻缟的衣裳,
来参与这
美满的婚姻和丧礼。
十月六日志摩
(年10月6日)
月迹
贾平凹
我们这些孩子,什么都觉得新鲜,常常又什么都不觉满足。中秋的夜里,我们在院子里盼着月亮,好久却不见出来,便坐回中堂里,放了竹窗帘儿闷着,缠奶奶说故事。奶奶是会说故事的,说了一个,还要再说一个……奶奶突然说:
“月亮进来了!”
我们看时,那竹窗帘儿里,果然有了月亮,款款地,悄没声地溜进来,出现在窗前的穿衣镜上了:原来月亮是长了腿的,爬着那竹帘格儿,先是一个白道儿,再是半圆,渐渐地爬得高了,穿衣镜上的圆便满盈了。我们都高兴起来,又都屏气儿不出,生怕那是个尘影儿变的,会一口气吹跑了呢。月亮还在竹帘儿上爬,那满圆却慢慢又亏了,末了,便全没了踪迹,只留下一个空镜,一个失望。奶奶说:
“它走了,它是匆匆的。你们快出去寻月吧。”
我们就都跑出门去,它果然就在院子里,但再也不是那么一个满满的圆了,尽院子的白光,是玉玉的,银银的,灯光也没有这般儿亮的。院子的中央处,是那棵粗粗的桂树,疏疏的枝,疏疏的叶,桂花还没有开,却有了累累的骨朵儿了。我们都走近去,不知道那个满圆儿去哪儿了,却疑心这骨朵儿是繁星儿变的;抬头看着天空,星儿似乎就比平日少了许多。月亮正在头顶,明显大多了,也圆多了,清清晰晰看见里边有了什么东西。
“奶奶,那月上是什么呢?”我问。
“是树,孩子。”奶奶说。
“什么树呢?”
“桂树。”
我们都面面相觑了,倏忽间,哪儿好像有了一种气息,就在我们身后袅袅,到了头发梢儿上,添了一种淡淡的痒痒的感觉;似乎我们已在月里,那月桂分明就是我们身后的这一棵了。
奶奶瞧着我们,就笑了:
“傻孩子,那里边已经有人呢。”
“谁?”我们都吃惊了。
“嫦娥。”奶奶说。
“嫦娥是谁?”
“一个女子。”
哦,一个女子。我想:月亮里,地该是银铺的,墙该是玉砌的,那么好个地方,配住的一定是十分漂亮的女子了。
“有三妹漂亮吗?”
“和三妹一样漂亮的。”
三妹就乐了:
“啊啊,月亮是属于我的了!”
三妹是我们中最漂亮的,我们都羡慕起来;看着她的狂样儿,心里却有了一股嫉妒。我们便争执了起来,每个人都说月亮是属于自己的。奶奶从屋里端了一壶甜酒出来,给我们每人倒了一小杯儿,说:
“孩子们,瞧瞧你们的酒杯,你们都有一个月亮哩!”
我们都看着那杯酒,果真里边就浮起一个小小的月亮的满圆。捧着,一动不动的,手刚一动,它便酥酥地颤,使人可怜儿的样子。大家都喝下肚去,月亮就在每一个人的心里了。
奶奶说:“月亮是每个人的,它并没走,你们再去找吧。”
我们越发觉得奇了,便在院里找起来。妙极了,它真没有走去,我们很快就在葡萄叶儿上,磁花盆儿上,爷爷的锨刃儿上发现了。我们来了兴趣,竟寻出了院门。
院门外,便是一条小河。河水细细的,却漫着一大片的净沙;全没白日那么的粗糙,灿灿地闪着银光。我们从沙滩上跑过去,弟弟刚站到河的上湾,就大呼小叫了:“月亮在这儿!”
妹妹几乎同时在下湾喊道:“月亮在这儿!”
我两处去看了,两处的水里都有月亮;沿着河沿跑,而且哪一处的水里都有月亮了。我们都看着天上,我突然又在弟弟妹妹的眼睛里看见了小小的月亮。我想,我的眼睛里也一定是会有的。噢,月亮竟是这么多的:只要你愿意,它就有了哩。
我们坐在沙滩上,掬着沙儿,瞧那光辉,我说:
“你们说,月亮是个什么呢?”
“月亮是我所要的。”弟弟说。
“月亮是个好。”妹妹说。
我同意他们的话。正像奶奶说的那样:它是属于我们的,每个人的。我们就又仰起头来看那天上的月亮,月亮白光光的,在天空上。我突然觉得,我们有了月亮,那无边无际的天空也是我们的了,那月亮不是我们按在天空上的印章吗?
大家都觉得满足了,身子也来了困意,就坐在沙滩上,相依相偎地甜甜地睡了一会儿。
中秋节
萧红
记得青野送来一大瓶酒,董醉倒在地下,剩我自己也没得吃月饼。小屋寂寞的,我读着诗篇,自己过个中秋节。
我想到这里,我不愿再想,望着四面清冷的壁,望着窗外的天。云侧倒在床上,看一本书,一页,两页,许多页,不愿看。那么我听着桌子上的表,看着瓶里不知名的野花,我睡了。
那不是青野吗?带着枫叶进城来,在床沿大家默坐着。枫叶插在瓶里,放在桌上,后来枫叶干了坐在院心。常常有东西落在头上,啊,小圆枣滚在墙根外。枣树的命运渐渐完结着。晨间学校打钟了,正是上学的时候,梗妈穿起棉袄打着嚏喷在扫偎在墙根哭泣的落叶,我也打着嚏喷。梗妈捏了我的衣裳说:“九月时节穿单衣服,怕是害凉。”
董从他房里跑出,叫我多穿件衣服。
我不肯,经过阴凉的街道走进校门。在课室里可望到窗外黄叶的芭蕉。同学们一个跟着一个的向我问:“你真耐冷,还穿单衣。”
“你的脸为什么紫色呢?”
“倒是关外人……”
她们说着,拿女人专有的眼神闪视。
到晚间,嚏喷打得越多,头痛,两天不到校。上了几天课,又是两天不到校。
森森的天气紧逼着我,好象秋风逼着黄叶样,新历一月一日降雪了,我打起寒颤。
开了门望一望雪天,呀!我的衣裳薄得透明了,结了冰般地。跑回床上,床也结了冰般地。我在床上等着董哥,等得太阳偏西,董哥偏不回来。向梗妈借十个大铜板,于是吃烧饼和油条。
青野踏着白雪进城来,坐在椅间,他问:“绿叶怎么不起呢?”
梗妈说:“一天没起,没上学,可是董先生也出去一天了。”
青野穿的学生服,他摇摇头,又看了自己有洞的鞋底,走过来他站在床边又问:“头痛不?”把手放在我头上试热。
说完话他去了,可是太阳快落时,他又回转来。董和我都在猜想。他把两元钱放在梗妈手里,一会就是门外送煤的小车子哗铃的响,又一会小煤炉在地心红着。同时,青野的被子进了当铺,从那夜起,他的被子没有了,盖着褥子睡。
这已往的事,在梦里关不住了。
门响,我知道是三郎回来了,我望了望他,我又回到梦中。可是他在叫我:“起来吧,悄悄,我们到朋友家去吃月饼。”
他的声音使我心酸,我知道今晚连买米的钱都没有,所以起来了,去到朋友家吃月饼。人嚣着,经过菜市,也经过睡在路侧的僵尸,酒醉得晕晕的,走回家来,两人就睡在清凉的夜里。
三年过去了,现在我认识的是新人,可是他也和我一样穷困,使我记起三年前的中秋节来。
中秋节
刘绍棠
节选自《运河的桨声》
中秋节夜,月亮从东南天角不声不响地爬上来,一下子把运河滩全照白了。
银杏从屋里一跳,跳出门槛,朝北屋里喊道:“娘!我到外边玩去了,您给等门哪!”
北屋,富贵奶奶跟老伴儿正叽叽喳喳地说话,银杏这一叫,她突然一惊,定了定神,忙应道:“别回来太晚了!”
银杏早已经跑出院外,在月光下,她端详了一下自己身上绿底儿小白点的新褂子,按了按辫子上的桂花,害羞地笑了。
富贵奶奶脸贴着玻璃往外看了看,院里满地是月光,没有了女儿的影子。她吁了一口气,说:“这丫头片子好容易走了,要让她知道,又是一顿吵。”
“我得走了!”富贵老头从炕沿上坐起来。
“一定要埋得深深的!”富贵奶奶神情紧张地嘱咐,“不然秋后拖拉机一犁地,就给翻出来了。”
富贵老头没言语,把屋角落那刻着字的石柱子,装进口袋里,背起就走。
“你站住!”富贵奶奶出溜下炕,追出来,又一再叮咛,“打村后背静小道儿走,别咳嗽,脚步放轻,处处是眼。”
富贵老头也不答话,闷着头出去了。
银杏到了河滩,在一块漫长的柳丛地旁坐下,这是农业社的防风林。背后,运河的波涛响着匀适声调,银杏沉在说不出的兴奋里了。
她们家入社了,是昨天夜里批准的。今天清晨她去饮牲口,春宝告诉了她,她红着脸,长长地吐了口气,就急忙牵着牲口回家去了。
可是她爹的脸色却很阴沉,她想她爹一定是后悔了;这使她非常生气。为什么这么三心二意呢!
她想起写申请书的那晚上,全家都坐在院里,只有小侄儿在嫂子的怀里睡着了。她伏在小桌上,桌上放个小黑油灯,全家推她当记录,爹摆弄着老绿玉石嘴烟袋,声音低哑地说一句停一停,等大家默默地点点头,然后才允许她写在纸上,最后,全家还都按了指印。
一整天,银杏都噘着嘴,想找碴儿顶她爹几句,可是她爹一言不发,钻进那布满蜘蛛网的土棚子里,收拾那该送进社里的家具,整晌都没出来。
等到她爹把那匹灰兔儿马也牵到社里,她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心里凉爽起来,于是她想起晚上到河滩去等春宝,胸膛里就像流着一股清凉清凉的泉水,坐不安立不安。
一只孤独的夜鸟,在运河上寒栗地叫了两声,把银杏惊醒了,月亮躲进薄云里,河滩上很暗,没一点响动。
她想自己一定是等得很久了,春宝为什么还不来呢?她很急躁,想走,又不敢走,不走,一个人孤孤单单。又等了一会儿,春宝仍然没来,她想,春宝也许开什么会去了,于是她站起身,到渡口告诉管船老张,要是春宝来了,就说银杏等了半天不见人来,走了。
从管船老张那小里出来,她急急地往回走,突然,她看见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像野鸟一样轻巧的人,弯着腰,在月色下行走。
她看出是春宝。
“喂!”她低声叫。
那人直起腰,凝了凝神,走过来。
银杏严厉地质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晚才来?”
春宝摆摆手,压低声说:“别出声,看长寿老头。”
“我不看!”银杏生气了。
“看吧,好看着哩!”春宝拉着她,躲进柳丛里。
不远处,长寿老头抡着大镐,吭哟吭哟地创着地,一挺身,把上身的夹祆脱了下来,扔在地上,照手心啐了口唾沫,又换了铁锹,吭吃吭吃地掘起来。
银杏看得眼都定住了,害怕地问春宝:“他干什么呢?”
春宝轻轻地笑了出来,说:“春天他入社的时候,偷偷埋了个石头界碑,眼下要扒出来,明白不明白?”
银杏再看去,长寿老头从地里拔出个白东西,吃力地放在地面上,就坐在一旁吸起烟,火亮一蹿一跳的,却看不见长寿老头的脸。
正在这时,大道上一个蹒跚的影子走来了,银杏眼尖,她拉了一下春宝,低声说:“我爹!”
富贵老头在路旁坐下,用袄袖擦着脸,呼呼地喘气。
“谁?”长寿老头熄灭了烟,惊吓得从地上跳起来。
“你是谁?”富贵老头反问道,那低间的声音里也带着意想不到的吃惊。
“我是长寿。”
长寿老头走上前来,小心地问道:“你干什么来了?”
富贵老头翻着眼皮,也问道:“你干什么来了?”
长寿老头眨巴眨巴眼,看清富贵老头身后的口袋,他笑着说:“给管船老张送节礼去?来,我先打个秋风,尝头口儿。”
富贵老头没了法了,也不拦他,也不看他,长寿老头伸手一摸,硬梆梆,冰凉凉的,是块长石头。
“哈!”长寿老头响亮地笑了,“你这是于什么?是刨出的界石,还是去埋界石碑啊?”
银杏一听,断定她爹是埋界石的,不由得气得眼都瞪圆了,就要闯出去跟她爹吵。春宝一把拉住她,说:“再等等!不许跟你爹顶嘴。”银杏被春宝强制住,胸脯一起一伏,嘴一张一合的。
长寿老头燃起一袋烟,递给富贵老头,“抽袋烟,歇口气,今晚天气真凉爽啊!”
富贵老头低着脑袋,不搭理。
“老家伙!别怕见不得人,跟你说真的吧。”长寿老头狡黠地眨着眼,“我今年春天也埋了,今天趁着夜深人静又把它扒出来。”
富贵老头突然抬起头,盯住长寿老头,问道:“你为什么扒出来?”
长寿老头爽快地说:“这是一块心病啊!社里人一说自私,你就脸红,一说跟社里两股心,你就心跳,真是受洋罪。再说咱们跟拖拉机站订了合同,秋后拖拉机一犁地,真要给弄出来,这张老脸怎么见人?”
“哪……”富贵老头结结巴巴地,“啊……是呀!”
“别埋了,埋了过年还得刨出来。”长寿老头流露出老资格的神气,“我比你早走了一步,就先明白个道理,农业社是铁桶江山!”
“说得对!长寿爷爷。”春宝从柳丛里跳出来。
“谁?”长寿老头一声尖叫,吓得一身冷汗。
春宝顽皮地嘿嘿笑了。
“春宝,好小子。”长寿老头仍然止不住心跳。
富贵老头愣住了,赶忙闷闷地低下头去。
银杏三步两步枪上来,指着她爹,“您怎这么不怕丢脸!”
长寿老头不高兴了,沉下脸,教训银杏:“别骂你爹吧!上年纪的人,就要比你们小孩子想得多。”
“自私,落后,哼……”银杏气得直哆嗦。
春宝笑着说:“银杏,咱们给扛回去吧!”
银杏不动,从眼眶里冒出眼泪来。
春宝劝道:“给扛回去吧,反正是不埋了。”
银杏不情愿地走到她爹身旁,富贵老头虎起睑,吼道:“不用你!
长寿老头也拦住春宝,“你俩玩去吧,我们怎么扛来的,还让我们怎么扛回去。不过有一宗得嘱咐你们俩,不许满处乱说,这不是什么光彩事!”
春宝笑道:“您放心,我们一定保密,您刨了半天也够累的了,还是我们扛吧!”
长寿老头一拍大腿,大笑道:“你也别抢了,我也懒得扛了,干脆扔他娘的大河里!”
说着,他弯腰扛起石界碑,大步流星地走向河边。富贵老头正拿不定主意,冷不防银杏从后面一下子夺了过去,奔向河边去了。
运河里,响亮地扑通一声,这界碑就随着浪声沉人河底去,银杏高声笑了。
月是故乡明
季羡林
每个人都有个故乡,人人的故乡都有个月亮。人人都爱自己故乡的月亮。事情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但是,如果只有孤零零一个月亮,未免显得有点孤单。因此,在中国古诗文中,月亮总有什么东西当陪衬,最多的是山和水,什么“山高月小”,“三潭印月”等等,不可胜数。
我的故乡是在山东西北部大平原上。我小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山,也不知山为何物。我曾幻想,山大概是一个圆而粗的柱子吧,顶天立地,好不威风。以后到了济南,才见到山,恍然大悟:原来山是这个样子呀!因此,我在故乡里望月,从来不同山联系。像苏东坡说的“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完全是我无法想像的。
至于水,我的故乡小村却大大地有。几个小苇坑占了小村一多半。在我这个小孩子眼中,虽不能像洞庭湖“八月湖水”那样有气派,但也颇有一点烟波浩渺之势。到了夏天,黄昏以后,我在坑边的场院里躺在地上,数天上的星星。有时候在古柳下面点起篝火,然后上树一摇,成群的知了飞落下来,比白天用嚼烂的麦粒去粘要容易得多。我天天晚上乐此不疲,天天盼望黄昏早早来临。
到了更晚的时候,我走到坑边,抬头看到晴空一轮明月,清光四溢,与水里的那个月亮相映成趣。我当时虽然还不懂什么叫诗兴,但也顾而乐之,心中油然有什么东西在萌动。有时候在坑边玩很久,才回家睡觉。在梦中见到两个月亮叠在一起。清光更加晶莹澄澈。第二天一早起来,到坑边苇子丛里去捡鸭子下的蛋,白白地一闪光,手伸向水中,一摸就是一个蛋。此时更是乐不可支了。
我只在故乡呆了六年,以后就离乡背井漂泊天涯。在济南住了十多年,在北京度过四年,又回到济南呆了一年,然后在欧洲住了十一年,重又回到北京,到现在已经十多年了。在这期间,我曾到过世界上将进三十个国家,我看过许许多多的月亮。在风光旖旎的瑞士莱芒湖上,在平沙无垠的非洲大沙漠中,在碧波万顷的大海中,在巍峨雄奇的高山上,我都看到过月亮。这些月亮应该说都是美妙绝伦的,我都异常喜欢。但是,看到他们,我立刻就想到我故乡中那个苇坑上面和水中的那个小月亮。对比之下,无论如何我也感到,这些广阔世界的大月亮,万万比不上我那心爱的小月亮。不管我离开我的故乡多少万里,我的心立刻就飞来了。我的小月亮,我永远忘不掉你!
我现在已经年近耄耋,住的朗润园胜地。夸大一点说,此地有茂林修竹,绿水环流,还有几座土山,点缀其间。风光无疑是绝妙的。前几年,我从庐山休养回来,一个同在庐山休养的老朋友来看我。他看到这样的风光,慨然说:“你住在这样的好地方,还到庐山去干嘛呢!”可见朗润园给人印象之深。此地既然有山,有水,有树,有花,有鸟,每逢望夜,一轮当空,月光闪耀于碧波之上,上下空,一碧数顷,而且荷香远溢,宿鸟幽鸣,真不能不说是赏月胜地。荷塘月色的奇景,就在我的窗外。不管是谁来到这里,难道还能不顾而乐之吗?
然而,每值这样的良辰美景,我想到的仍然是故乡苇坑里的那个平凡的小月亮。见月思乡,已经成为我经常的经历。思乡之病,说不上是苦是乐,其中有追忆,有惆怅,有留恋,有惋惜。流光如逝,时不再来。在微苦中实有甜美在。
月是故乡明,我什么时候能够再看到我故乡的月亮呀!我怅望南天,心飞向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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