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炖牛鞭

今年盛夏，温州人老王的私家菜，开筵于杭州丹桂花园。朋友小铁介绍说，老王是温州人，澳洲华侨，做得一手好西餐，更拿手中餐西做。

老王有个重枣色的圆脸，恰如红酒将开。

昨夜试菜，记住一盘厚炒土豆，一个牛腩汤。

最好吃的，是一盏清炖牛鞭。

好吃到什么程度？我不假思索地说:好吃得像吃自己阳具。

在场无女性，除我胡子夹白，另一位穿短袖黑T恤中年男士，让我想起最儒雅的黑社会。另外三个男食客尚属鲜肉二期。全体男宾笑得天真无邪，纯净如鞭。

把鬼交给我每一次，当黑夜将尽，疲倦与生物周期终于将我推到床前时，心中总充满关于结束的哀悼与顺流而去的欣悦。躺下一刹那无比惬意。顺利的话，我将开始胡思漫想，在思维的喃喃自语中断片。当我意识到刚刚所想乃不可能之事，我就知道我睡了。

这个能力，大约是五六年前获得的。

最近三年，我睡得更幸福，通常由春梦入睡，从春梦醒来。梦醒时分，春情浓黐，春风浩荡。

呦噢，非常逼真、逼格的逼梦！不用花心机气力的活色生香之梦，免于萎琐的后宫互动。这心机气力，三十岁前叫恋爱，五十岁前叫泡妞，一百岁前叫本妾，意思是说那老头本该纳妾。听过一个美女讲一个美女与春梦的故事。某美女买了一块玉，拿回家后连续三夜做春梦，非常真实快乐的春梦！这种无成本的无与伦比快乐使这位美女莫名恐慌，第四天跑去要求退货。人家这才如实告诉她，那块玉出土于一个新嫁而亡的小姐的坟墓。这就对了，《本草纲目》把做春梦列为大病，名“鬼交”。装逼从古人开始。把鬼交给我！我对那个美女说。拿去吧，我就是。一鸡冻，我醒了。

野马画画缓归

火柴

柴与火最直接地结合，是火柴。

但火柴是什么鬼？木被分裂。木裂为柴。柴把身体削得非常纤小:过去年代日常中最短的规则之物:哪头都不中用的牙签，却有沙丁魚的德性。

火无数次烧红眼睛，烧红黑白，现在只承认吃错药:一耳屎火药。

譬如一对男女，恋人或曰兄妹，床还像火柴盒。毫无例外，他们彼此早己处腻，所幸慎审犹疑，未成夫妻。在江南潮湿的空气，他们偶尔的相处，平静如火柴，以此纪念远古的干柴烈火。事到如今，擦也没用。

冬天了。来一场山火！

永远地，火与柴真实的快乐:山火。

水乐洞

有那么几回，我在黑暗中醒来，想不起人在何处。

甚至有一次其实是午后，不过窗帘拉的严实。同时弄糊的还有时间，以为下半夜。

我们一生都在遭遇黑暗，在昼夜轮替中，在光影切换中，在心情晦明中，而与黑暗真正的偶遇却难上加难，少之又少。就像出门遇见人，绝多永世陌生；断桥之上人潮四季，千年之外依稀有个白蛇传说。

醒来忘记时空，这是黑暗唯一的质地。

伸手不见十指，这里黑暗唯一的标准。

这时有一只手抓住我的腕，惊悚却温润。这时拥抱她，我就融进最灿烂的黑暗。但纯黑使我骤冻。没错，一生有那么十秒钟，我在永乐的深处错过。

泼皮

读《水浒》前部，水泊聚义前，隔三差五遇见“泼皮”。

东京有泼皮，大名府有泼皮，寻阳楼前有泼皮，老种经略府有泼皮，高唐州有泼皮……

杨志卖刀，牛二泼皮；花和尚倒拔垂杨，惊倒泼皮。宋江杀妻被阎婆扭住，亏了半道闪出泼皮唐牛儿，一掌叉昏老婆子……

泼皮端的是个好词。若换个说法，比如流氓，比如市井无赖，比如小混混，肯定一下子掉劲，一部《水浒》少说三分干瘪。

这不，今年中秋，最大的泼皮让我碰上了，老天终于彻底露出流氓的本来面目，日夜不断泼水皮。

脚趾告诉我第三种终局

寒露了，有点冷。草叶带雨。看不到第二颗水珠。

但睡得好。期间起来收快递，关门时脚没回全，手就满舵，什么叫倾轧？有二个脚趾知道。

仿佛梦中挨了半枪，睡意未退的人唤不出痛，跌回薄被，下肢就忘记了上肢的伤害。

寒露是好的，寒心就矫情。露从来由寒而生，由凉冷得晶莹。雾是无量水气，看露珠，一颗即菩提。

以前白活了，觉得白露庄严，居然不明白“白露为霜”是彻底完蛋:诗人啊，你怎么读诗？

露珠有二种死法:蒸腾或冻白成霜。

下午二点，人全醒透。脚趾告诉我第三种终局，当风吹蕉叶，二珠相遇，一露入灭。

野马画画村里的月光照着我们

异乡从没这么暴烈的雨经过长久的静坐，期间包括阅读，观察，表浅而强的陌生感受，冥想，休眠，我在暮夜回到家乡。我是一个离开许久的流浪汉，对85%的熟悉与亲切火冒三丈的人。出站的灯火，一场刚掠过的台风扔在天边的沉重裙裾，终点站不甚中意的进城公交，前面双人座椅上各看手机的带行李年青男女，都把他们拉杂的灵魂扔进我简朴的军绿双肩包，既沒重量，亦没份量。一个离开许多的流浪汉是不需要回来的，他身上有一种自带的洪流，所到之处，滌荡熟悉。这么说着，第二天凌晨，鼓乐队自天而降。钢铁连续不断砸下来，墨黑的石榴一次次被火砸开。异乡从没这么暴烈的雨，把天冲決得一干二净再亮起来。

秋边

秋夜清旷好读书，秋被滑如水上皮。晓来人困，一觉浓睡，半在西湖水底，半随芰荷浅欹。

就有鱼鳍的声音，密密集集的猫从月亮上垂下尾巴，村里小芳重新编好的辫子，空山松子从松果腺上不断滴落，渐渐听清，那都是窗外雨声。水漫上眼皮，噢，这和枕簟一样无力的中午天气，你沒听到院子里流酒的声音么？谁在会饮？

就想起酒，想起酒伴阑珊，想起自己久不酣饮。此去经年，若总有酒声响于秋边，响于白日，也自糟香满池。

醒了。

空村。秋边。

很响的月亮

我失眠总是因为以下原因:灵魂的半月过于明亮清澈。在床上，灵魂一片一片坐起来，未经同意，进出我身体。暂时这是和平而冷漠的时代。一个中年男人不应该再把自己和太阳联系起来，不应该再和飞鸟经常往来。“站住！举起手来！”我这样吆喝，但灵魂不理我。这是鬼节之前的第三个秋夜，每一片凉风都鬼一样薄，而灵魂还挡在我前面。“那个黛臧灰青的河滩有多么无边地温柔！”想起来昨夜我关于夜空的咏叹。河滩上唯一发光的一块石，把水弄得很响。

农历七月十二日的狗吠

剧烈的落叶突然开始。

一片，一片。一片接一片。像吠。

像刨柴。咒骂。刮锅。喷绘。

其实就是吠。

我闭目看见一条狗为树代言，然后垂死的蝉返魂惊起。白日脉博微弱，空寂大至。

让秋天来得像狗一样强烈吧。万物皆无归期，

白露于我何有焉？大吠就是。

野马画画横江词

海岬

初秋早晨，太阳扑在凌霄花上。

干吗？貌似接吻，其实是人工呼吸。

她们就要蔫瘪了，她们就要老去了，她们就要委地了。

寂静多好。一个崭新的圾垃桶，它站在旧的位置，仿佛永不投入使用。

如此过了许久，我听到极遥远的海岬，蝉在退潮。

琵琶杀

庐山会议期间，毛泽东用朱墨抄了一轴唐诗长卷，内容是白居易《琵琶行》。

上溯中国书画传统，朱画有宋代文与可的竹，朱书的大家，或者朱墨写的名贴似乎阙如。但众所周众，“朱批”是天子特权。

是否有人研究过毛泽东手书中还有哪件用的朱墨？在什么情况下、写的什么内容用？我则从朱书《琵琶行》上，读出满纸刀光剑影。

杀气，来自琵琶。

《琵琶行》乃名句叠出之作，其中最出名的，除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就数首节结尾的曲终奏杀：“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划，四统一声如裂帛！”

在中国传统乐器中，琵琶杀气最重。

琵琶始自秦代，后来与从西域传来的带箱曲颈四弦乐器结合，慢慢改造出繁弦促指的曲颈琵琶与直颈琵琶。秦地风俗即尚慓勇，“本出于胡中，马上所鼓（刘熙《释名·释乐器》）”的血统，也使此物自始带着鼓怒尚杀的豪雄之气。

边塞诗中琵琶杀，如“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四面楚歌，《十面埋伏》，大家更熟悉，不必说。

说两件知道和人不多的“琵琶杀”：武杀。

北齐文宣皇帝高洋一时怒起，杀了他最喜爱的女人薛贵嫔，将她的髀骨制成琵琶，边弹边唱“佳人难再得”，痛哭流涕亲自给她送葬。

明代锦衣卫有一种酷刑，叫“琶”。《明史·宦官传》说，有人曾惨遭此刑：“三琶之……骨节皆寸解，绝而复苏。

我猜想，当年这位横空出世的领袖在庐山朱书《琵琶行》时，耳边响起的也许就是《十面埋伏》，千鈞笔力凝聚在这杀弦四句上。斗争的意志、决心、策略，场面等等，都在裂帛之声中迸朱发墨，政治对手的命运，也在琵琶杀中锁定。

G点之上，末梢潦草年秋天，杭州将承办一场G20峰会。安保行动几乎提早一年就启动，到夏末初秋骤然升级，想必达到中国和平时期最高级别。我住在良渚文化村，属北郊，地在进城检查站之外，平时足不出户，今天有事进城。紧挨良渚食街的公共汽车站侯车区一口气站了三个穿制服持器械的安保人员。上得车来，当门又坐着一个穿蓝黑制服的女孩。女孩制服的胸牌上写着“特勤”字样，手持一把包着黑皮写的英文的板尺形器械，就是平常车站入口安检用来贴身熨旅客衣服的那种神器，我还没回过神来，板形器械仿佛已在身前臀后起落一遍。始发站的乘客很少，等我坐好，女特勤也早已坐回当门位置。我琢磨了一下这个新增要角。她摸约几十二十左右年纪，非常瘦小葱嫩，该是在读的警校生，被临时征用到杭州的G20安保队伍中来。这时又上来一个的尖面小个黑衣男子，身材几乎比女特勤更瘦小，衣服却还短小紧身。女特勤稍稍抬身伸手，包皮尺儿前拂阳具，后拍屁股，但都轻得好像观音莲指未动，这就又完全一次任务。当然，阳具屁股都包在瘦尖小男子黑瘪的衣裤中，不可能引起这世界上任何別人的兴趣。但我观察得津津有味。我发现，公权力的末梢，在时竟能优美如得弱如柳枝，虽然天生有点敷衍委琐，那是必须的。G20显示了吾国无处不在无远弗届的动员能力，在文明程度很高的城市与常态社会固然可以证明治理能力，提高治理水平，但也预示可能的变态：刹那遍地棘刺。因此，G点必轻痒，巨大森林必保持潦草慵懒的优美末梢，让小鸟与蜗牛代言狮虎犀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