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冯学成先生《禅说庄子》1书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

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致意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

——《庄子·秋水》

下面，河伯与北海若继续进行他们关于“相对论”的讨论。“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河伯发问道，世俗的人都有这样的议论：最精细的东西是无形无状的，最大的东西呢？则是不能丈量的，不可能用一个甚么尺度来将它掌控出来。

至精，就是最小的东西。至小的东西，它应该是无形的，为何呢？你没法去判断它的形状。先秦时候又没有放大镜，更没有显微镜。有些虫子太小了，我们都看不清楚。在太阳光下，明明看见有小虫子在动，但你要看到它的头，你要看到它的脚，你就看不清楚了。至大的呢？你怎样去范围它？地有多大？谁拿尺子量过这个地有多大？没法量。天有多大？谁拿尺子去量过？也没法量。河伯这里就问，人们说的关于大小的概念，是否是这么一回事呢？

北海若在这里就说了一些东西我们平常也可以感觉到的东西。“自细视大者不尽”，就是如果自己很微小，去看那些庞然大物，就只可能见其局部而不能见其全部，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为何会看不尽呢？刚才说了嘛，我们看地球有多大？如果我们站在地面上看地球有多大？你能看得尽吗？看不尽。我们看远的，看月亮，就是那末大嘛；看太阳，也就那末大嘛。虽然太阳比地球大得没法比，由于它距离太远了，所以我们才看得见它的全貌。但是话说回来，我们看见的太阳，真是那个太阳吗？那仅是非常片面的一个感觉而已。如果用现在的红外线照相机、紫外线照相机、X射线照相机，把太阳的这个形体照下来，那又是非常不可思议的形象。如果放大的话，会非常恐怖，哪像我们现在看到的太阳，就是一个很平整的光盘。所以，这个“至细视大者不尽”，是人人都有体验的。苏东坡有首诗大家都知道：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也是“自细视大者不尽”。你要想把这个大的东西看清楚，就像这幢楼，你在里面能看尽吗？能一眼望尽吗？不可能，必须通过时间来换取空间。你去这间屋看了，又到那间屋去看；然后到邻居、到其它相邻的楼上，你都要去看，四面八方都要看；还要1楼、二楼乃至顶楼都不能放过。你看完了以后，哦，这幢楼，这幢南方通讯大厦是这么回事啊！所以，你要用时间来换取空间，才可能看得见。还得从远处、近处、低处、高处，多角度、多方位地去视察，才会有一个整体的感觉。

“自大视细者不明”，也是一样的道理。细菌、病毒我们肉眼看得见吗？我们自己的细胞，肉眼看得见吗？份子、原子这些微观世界的物资结构，肉眼看得见吗？根本看不见。我们都能体会的这类感觉，庄子这里都说得清清楚楚，都是“自大视细者不明”啊！

“夫精，小之微也”，这个精，也就是无限小，是小之微啊！最小最小最小的了。“垺，大之殷也”，什么是垺呢？就是无穷大，大得不得了。“故异便，此势之有也”。这些大小精粗，之所以有如此分别，是由于彼此不一样嘛。“异便，此势之有也”，这些都是我们经验以外，或感观以外的东西。它离开了我们的感观能力，我们就无可奈何了。不论是“自小”也好，“自大”也好，我们都没有那个“势”，即随小就大的那种自在变化能力。

在佛教里把这个就说得很清楚。比如我们的眼睛要看见东西，它需要九个缘。第一它需要有光，没有光线，我们能彼此看得见吗？看不见，黑暗当中看不见。第二要没有阻挡，有空间，没有障碍我们才看得见。第三是距离适中，太远了看不见，太近了也看不见。第四我们要有眼根。没有眼根或眼根不全，如果是个瞎子看得见吗？也不行。第五得有对象，没有对象你看甚么呢？第六还要作意，不能视而不见，在那打妄图，也不行，你必须要留意才能看得见，不然就是“心不在焉，视而不见”。第七你得有身体，没有活的身体，眼睛没处搁啊。第八是主体精神，也就是“我”必须参与进去。第九是这一切都应转化为意识，不然全都白搭。

所以，佛教讲一共需要九种缘，才能产生这个“势”，眼识才能生起，看这个行动才能完成。这里庄子说“故异便，此势之有也”，也就是你不具有这样的因缘，不具有这样的能力，必定是陷于“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的为难地步。

如果我们把这个“势”转换一下，我们把大的事物，比如把泰山放到十公里之外，我们就看得见了嘛。像月球那末大、太阳那末大，放在几十万千米以外，乃至放在上亿千米以外，我们就都看得见了嘛。如果我们在人造卫星上或在月球上看地球，这个地球也是清清楚楚的，就这样一个蓝色星球了。如果是太小了看不见，那末我们用放大镜，用显微镜，我们也就看得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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