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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燕红楼梦随想第十七讲即兴考试

发布时间:2018-5-19 21:46:44   点击数:

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怡红院迷路探深幽

作者:罗燕

听众朋友们,大家好!今天我们讲第十七回,回目: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怡红院迷路探深幽。第十七讲:即兴考试。我们每个人都有家,有居所,一个建筑空间,一栋房子。曾经看过一个关于建筑起源的记录片。最初的人们,生活在大自然当中,居无定所。可是,有一天,一个人在借着半山腰一处凹进去很大一块的地方,栖居在里面,可以半躺着睡觉,可以遮风挡雨。这个地方,就是房子这个建筑物的雏形。随着社会与文明的发展,人每天的时间,大概被分为三类三部分:在家休息的时间;在学校和职场,学习、工作的时间;外出休闲的时间。据此,人相应的所在建筑,也就有了功能的区分:居住的居室;上学的学校、工作的办公室;休闲、游玩儿的场馆和公园。果戈里是这样定位建筑的:“当歌曲和传说都缄默的时候,只有建筑在说话。”而歌德把建筑比喻成凝固的音符,同时,又把音乐比作一个流动的建筑。基于此,建筑的功能,远远超出了最初的居住和遮风挡雨。被人类赋予了更多的含义:建筑是一种语言,是一种思想,是一段旋律,是一种文化,更是一个民族特质的体现,和人类的精神图腾。看到万里长城,我们会想到伟大的中华民族和五千年生生不息的传统文化。看到埃及的金字塔,会重温古老的埃及文明。看到尖顶,和镶嵌着花窗玻璃的教堂,我们会联想到基督教。

这一回,表面上是在讲游园,实际上是在说考试,一个非常特殊的考试。怎么个特殊法?表现在五个方面:(1)考试地点特殊:不是在学校,而是在大观园,在园林,在大自然中。(2)考官特殊:不是老师,而是为官、为父,严厉的贾政。(3)考生特殊:主考生一个,宝玉。而且是他是自己误打误撞找上门来应考。陪考的数人,有众清客、贾珍等家人。(4)考试方式特殊:即兴应景题匾额、作对联。(5)评判方式特殊:贾政现场即兴点评,众清客附和、参与。这种考试方法非常值得借鉴。特别是对当今存在的应试化教育,以及文化传播中存在的娱乐庸俗化的现象,都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

这一回的开始,是紧接着上回的秦钟之死,说到“宝玉痛哭不已,”“凄恻衰痛,”“烧纸吊祭,”“日日思慕感悼。”再次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深情的宝玉。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这天,贾珍等来报贾政,所建省亲别院工程竣工了,请老爷视察,若有不妥再改造。之后,再题匾额、作对联。贾政说:“这匾额对联倒是一件难事,”论理该请贵妃题,可贵妃未见其景,也不会妄拟;如果贵妃游幸后再题,这么多的景致亭榭,花柳山水,没有标题,“不能生色。”还会感觉“寥落无趣。”依此,我们可以看出中国园林的特色,和中国式的审美方式与西方不同,门的上方,要有匾额题名;门的两边,要有文字,以诗、以对联的的形式,将自然、建筑与思想有机组合,形成具有中国特色的建筑人文景观。于是,陪同贾政的众清客提议:要不然,今天我们大家一起依景先拟提,暂做成灯匾和联挂起来,等贵妃游幸时,再做最终确定。商议结果:一致同意。众人一起来到园子。可谁知,宝玉先于园中散步,排解忧戚。尽管听了贾珍的劝告:“你还不出去,老爷就来了,”赶忙率人出园,还是在大门口撞见了令他害怕的严父。贾政近日听私塾中的老师,称赞宝玉有对联的特长,也想趁此机会测试一下,便让他跟了来。就这样,宝玉被父亲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带上了实景考场。

景观考试一:

园门前,正门五间,装饰得清雅、质朴。在建筑风格上,东西方存在着差异。西方,因为基督教的原因,建筑物向空间发展,有一种向上、向高处的追求。而东方,特别是中国的建筑,体现着一种对大地的附着和依恋,讲究踏实和对称。建筑的结构向水平方向、向纵深发展。荣宁二府和正在验收的大观园,即是最好的范例。建筑,体现着人的审美方式和人文理念。

大门打开:“迎面一带翠嶂挡在前面,”山上怪石林立,苔藓成斑,藤萝掩映,亦有羊肠小径。景观主题:小径。可是,这座山,像一道屏障,让你看不到园中的景致,先保留一种游赏的神秘感。游园的过程,也是你不断获得惊喜,发出赞叹的过程。创造好奇感,不断地满足游人的审美需求,有起伏感,有节奏感,符合人们的猎奇心理。西方的园林则不同,大门敞开,所有景致,尽收眼底,先有一个大惊喜,然后逐渐递减,最终,趋于平和。

贾政让贾珍在前面带路,“自己扶了宝玉,逶迤进入山口。”这对父子的画面,让我好感动,也有伤感。此时的贾政,是没了官气,是个温和的老人。他要借助儿子的身体,作为支撑、陪伴,父子俩并行在弯曲狭长的山路上。由此,我想到,陪老妈上楼梯或过马路时,我都要主动搀扶她,可每次她总是用手伸进我的臂弯里,紧紧地抓住。她说,这样,我感到舒服和安全。小时候,父母领着我们,父母老了,该需要儿女照顾了。雪芹,真是细心,只用几个字,就把亲子之间的情感,特别是孩子看到父母老去,心中的无奈与伤感,写出来了。

“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正是迎面留题处。贾政回头笑道:‘诸公请看,此处题以何名方妙?’”这是即景出的第一题。众清客早知贾政要测试宝玉的实力,只答些俗套敷衍,诸如:叠翠、锦嶂、赛香炉(香炉,指庐山的香炉峰)、小终南(终南,指终南山)等等几十个,都是形容山的。“贾政命宝玉拟来”,宝玉心中自明,答道:“尝闻古人有云:‘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况此处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之处,不过是探景一进步耳。莫若直书‘曲径通幽处’这句旧诗在上,倒还大方气派。”众人听了,都称赞。贾政笑道:“不可谬奖。他年小,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宝玉借古喻今,并分析此题的主旨不应是山,而应是这条通往幽幻妙景的蜿蜒曲折的小路。众清客总是会赞赏宝玉,而父亲对宝玉的评判以笑作答,一个很不错的开头,当然,他还是会提醒大家不要过奖幼小的宝玉。

景观考试二:

一行人穿过石洞,看见“佳木茏葱,奇花闪灼,一带清流,泻雪而下。”众人在桥上的亭子“倚栏坐了。”贾政出了第二道题:“诸公以何题此?”这个景观的主题是木、花、水。有人说,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中写:“‘有亭翼然’,就名‘翼然’。”《醉翁亭记》是宋代欧阳修的一篇游记。他曾在安徽滁县做太守,盖了一个亭子,那的人请他为亭子命名,并写篇文章。那天,他正好喝醉了酒,《醉翁亭记》和醉翁亭,也成了他留给后人的精典文化记忆。贾政笑着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这是水的景观主题,“依我拙裁,欧阳公之‘泻出于两峰之间’,竟用他这一个‘泻’字。”一个人附和:极是,就取“泻玉”二字。贾政拿不定主意,拈髯寻思,笑命宝玉拟一下。今天天气好,景色好,贾政一改往日的严厉古板,心情也好很多,这么会儿功夫,笑了三回了。宝玉也放开了,侃侃而谈:欧阳修当日用“泻”喻泉则妥,今日用“泻”喻泉则不妥。一则没有称颂之意,二则粗陋不雅。应选题含蓄、耐人寻味的词为佳。若用“沁芳”二字,岂不新雅。泻,给人急促、僵硬的感觉。沁,是温润、渗透,有一种缓和而长久的感觉。芳,是一种香味,一种嗅觉。两个字合在一起,就是动静相宜、芳香四溢。再看贾政的动作评语:“拈髯点头不语”,这个评价比开头的评价还高,众人更是称赞宝玉的才情。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对联来。”“宝玉听说,立于亭上,四顾一望,便机上心来,乃念道: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这就是高手的对子,是在说水,点题,虽然没用一个水字,可字字都与水相关,意境又非常优雅。环绕着翠堤旁的杨柳,被一方幽深的水,浸染得愈加翠绿;两岸的奇花,将这一池碧水熏染得芬芳四溢。对联对仗、工整。绕、隔,动词对动词;堤与岸、柳与花,都是名词;借和分都是动词;三篙(形容水深,撑船的竹杆)、一脉都是数量词;翠和香都是形容词。多么精致的一幅对联。引得贾政“点头微笑”,众人称赞不已。这是这位严父和众人,对宝玉的第二次考试,最高的评价。

景观考试三:

大家“出亭过池……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千百翠竹,簇拥着数间质朴的房舍,这个院子就是以后黛玉住的潇湘馆。毫无疑问,这个景观的主题是竹。只有一种颜色:绿色,清雅的气质。一个人抢先说,该匾题“淇水遗风。”这是引自《诗经》中讲到淇水的“绿竹猗猗。”梅兰竹菊,被称为花中四君子,竹常用来形容君子的气节与谦虚。这个题匾,是直接说竹的绿。贾政评说:俗。又有人说:“睢园雅迹。”睢园是汉代梁孝王刘武在睢阳(现河南商丘所造花园,又叫修竹园)以竹喻人的风雅。还是被贾政否定:也俗。便对宝玉说:“今日任你狂为乱道,先设议论来,然后方许你作。方才众人说的,可有使得的?”宝玉作答,都似不妥,太板腐,这是第一处行幸处,必须颂圣,就用古人现成的“有凤来仪。”这个典故取自《尚书》。凤凰象征贵妃,用在此正是颂圣。众人称妙。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管窥蠡测取自《汉书》,意思是从管子里看天,用瓢量海水,比喻见识短浅。他嘴上这么说,可是点头却表现了他的认可。随着父亲“再题一联来”的要求,宝玉拟出了“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是在说,一鼎素香,一盏闲茶,绿烟袅袅;斜倚幽窗,那下过棋的指尖,还仍留着清凉,这都是因为翠竹的掩映。真是咏竹的佳联。虽没写竹字,可把竹的绿、密、凉,与鼎、茶、烟、窗、棋、指,有机联系在一起,意境高雅、空灵。可见宝玉的审美与才华。可父亲却摇头说道:“也未见长。”这地方,贾政是要用来窗前月下读书的,完全不同于宝玉的焚香、品茶、倚窗、下棋,反映了父子间价值观的差异。

我也有过宝玉这幅对联类似的感觉。曾经,在北京的香山,半山腰的玉华岫,也是乾隆曾经赏月赋诗的地方。那儿有片竹林,并设有木桌木椅,我自带茶叶,在那儿用玉泉山的泉水沏茶,甘甜爽滑清香,就着竹林的翠绿与清凉,和我的老师谈天天说地八个小时,这种景致,我们忘记了时间,只有竹、茶、水、话、情的聚合。

景观考试四:

大家一面走,一面说,忽遇见一方特殊的景致:“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院子里数间茅屋,各种树枝围成的蓠外,有一口土井,大片田地里,种着蔬菜瓜果。这是农家的主题,以后李纨带独子贾兰住在这。贾政又出考题了。在石碑处题村名,在酒幌上(酒帘或酒旗上)题名。有人说,就直接按古人的“杏花村”吧。出自唐代杜牧《清明》诗“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贾政不同意,村名哪能重复用呢?宝玉抢答:“‘红杏梢头挂酒旗,’如今莫若‘杏帘在望’四字。”引自明代唐寅《题杏林春燕》诗。“又有古人诗云:‘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取自唐代许浑《晚自朝台津至韦隐居郊园》诗。众人拍手称妙。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业障!”指责宝玉在老先生前卖弄,不高兴了。宝玉指出此处农庄人为建造,非天然,又遭到父亲的训斥:无知的蠢物,都是不读书的结果,叉出去。谁知,紧接着又命令他:“再题一联。”宝玉赶紧出联:“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浣:漂洗。葛:借指衣物。出自《诗经》;采芹人,也引自《诗经》,借指读书人。初春,那一池幽绿的河水,漫漫的灌满,掩映着河边的洗衣女人。这不就是日后住进来的,勤劳母亲李纨吗?那鲜艳的杏花,香飘四溢,护佑着窗前的读书郎。这不就是勤奋的儿子贾兰吗?这对联应景,应人,应事,极具预见性,当然是一付佳联。可贾政却摇头否定。

景观考试五:

大家穿过了各色花圃,“忽闻水声潺潺,泻出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景色疑似陶渊明《桃花源记》所述。众人道:正好“武陵源”。要不然就用“秦人旧舍。”贾政并未赞同:陈旧了。宝玉更如是,“‘秦人旧舍’说有避乱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溆’四字。”有水中落花,水边藤草之意,正切景观主题,可贾政却“更批胡说。”

景观考试六:

众人穿洞过桥,“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两边俱是超手游廊。院落内草木茂盛,五间清厦连着巷棚。这处景观是香草的主题。虽没有一株花,可色彩丰富,芳香弥漫。这就是宝钗以后住的地方。对于此处的植物,宝玉如数家珍:藤萝薜荔、杜若蘅芜、茝兰、清葛、金簦草、玉蕗藤、紫芸、青芷、藿蒳姜荨、纶组紫绛、石帆、水松、扶留、绿荑、丹椒、蘼芜、风连,列举了17种之多。这里有屈原《离骚》、南阳《昭明文选》中说到的香草。贾政打断,喝住了宝玉的介绍,让众人题匾联。有题“兰风蕙露。”兰与蕙同种类,有区别:兰是一枝上开一朵花,比蕙香。蕙是一枝上开几朵花。此题名,贾政同意。有拟联:“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是在说,夕阳照射在兰香飘逸的院落,明月映衬着沁满兰芷芬芳的沙洲。其实,这人对联极一般。有人提异议:斜阳二字不妥。另有人出联:“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三径是汉代蒋诩归里隐居,于舍中竹下开了三条小路,只与求仲、羊仲交往。大意为:兰蕙香溢月光下的三条小路,是在说主人的清高。贾政点宝玉拟匾联。宝玉题匾“蘅芷清芬,”以后就是蘅芜苑。宝玉拟联:“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荼蘼梦也香。”豆蔻的花开时,含苞欲放,颜色非常艳丽,有光彩。常用来形容少女,有豆蔻年华的说法。对联在形容:赞美豆蔻的诗,充满着艳丽与光彩。荼蘼:初夏开花,朵大色白,清香馥郁。是在说,在茂盛的荼蘼架下睡觉,做的梦都是香的。其实,很符合宝钗的性格。很有色彩:艳丽;追求嗅觉:芳香、冷香丸。与黛玉的飘逸清雅很不同。充满青春的色彩、激情与浪漫。好一付漂亮的对联。可贾政笑道:“还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众清客为宝玉打抱不平:“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呢。诗仙李白都可以套唐人的七律之冠,宝玉为何不能套李白的诗句呢?只要能出新意即可。这里提到了一个文化传承的问题。陈丹青说过这样一段话:“我最近在哲学家萨伊德的书里面,发现一个词叫innovate,是创新的拉丁文原意。它的原意不是指创新,而是指返回和利用过去的资源,找到一个新的可能性,或者说回到古希腊、古罗马的一个氛围当中,在这个返回原过程当中,你用你的智慧,你的想象力,你的表现力,这个叫作创新。”为什么中华文明能历经五千年,依旧生生不息?因为文化已经成为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已经形成了一种普遍的文化生态。从前面文本的分析,我们看到,从最古老经的诗经,到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这些形式、内容、典故,民间都在运用,《红楼梦》在这方面,更是集大成者。至今,文化的发展与传承,仍在不断地推陈出新,每个人都自觉不自觉地成为了文化的载体与符号。

景观考试七:

一行人没走多远,来到了富丽堂皇、犹如仙境的正殿。“只见正面现出一座玉石牌坊来。”贾政又出题:“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贾政摇头没说话,又让宝玉作题。宝玉只顾寻思:这般景致好像在哪里见过。无心作题。贾政见此冷笑道:“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也罢,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我定不饶.这是要紧一处,更要好生作来!”在第五回,宝玉在梦中的太虚幻境,就见过了这个石碑,没想到梦中所见竟成为现实。他遇见了宿命中的一方景致,是宿命的主题。西方心理学大师荣格,提出了人的集体潜意识,用来表示人类心灵中,所包含的共同的精神遗传。佛家讲,世上万事万物,因缘合和而生。雪芹,将东西方思想融合、发展,用故事的方式告诉我们:此生所有的遇见,即是群体生命聚合的结果与展现,此生我们所做的,不过是再续前缘。这道具有如此厚重感的,关乎人生的命题,以宝玉十二三岁的年龄,当然不可能马上有答案。有的命题,需要用一生的时间来作答。

景观考试八:

贾政带着清客们来到大桥前,见到一方清泉上的闸,便问:“此闸何名?”其实,这方泉水,并不陌生,就是景观考试二中,宝玉为之命名的“沁芳”的延续。宝玉顺势说道“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就名‘沁芳闸’。”

本来,这个答案是顺理成章的切题之作,可贾政道:“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在前面,老爸已经肯定了宝玉,可就因为马不停蹄地走了半天,也没休息,腿酸,情绪也烦躁起来,好,也不说好了。老爸用情绪评判,你说,这还能有个好吗?

景观考试九:

众人来到一所院落:“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这是最后一个考试景点,也是日后宝玉的住所怡红院。山石是宝玉的本初,来自青埂峰下的一块顽石。芭蕉是绿色。西府海棠,是国外名贵品种,是红色。主题是:蕉棠红绿组合。也是宝玉的特质,他的穿衣,居住环境以红绿搭配居多,追求非常强烈的感官刺激。贾政开始发问:“想几个什么新鲜字来题此?”一个清客说,蕉鹤。另一人说,崇光泛彩。前者只提到芭蕉,后者引自苏轼《海棠》诗“东风渺渺泛崇光”之句,又只提到海棠。宝玉作答:“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妙。”红是视觉,香是嗅觉,视觉转换成了嗅觉。而绿是视觉,玉盈润,是触觉,再次转换感觉。这在写作的修辞方法上,叫做通感。宝玉身上有着女性的细腻和敏感的感觉特质。现实中也能找到这种事例。前年,在大观园讲《红楼梦》,马老师说,她有个亲戚在农村,没什么文化,说了这样一句话,让她觉得新鲜:“你们北京人说话真好听,果子味儿的。”这就是听觉转换成味觉,也是通感。生活中语言,其实充满了智慧与美感,这些都要我们用心去感受、发现、提炼。对宝玉的题名,贾政摇头道:“不好,不好。”以否定结束了最后一道题的评判。

一行人从院中,进到讲究奢华的房内。这几间房,竟然分不清间隔:“走了进来,未进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后来,在园中,众人再次迷路。有时,还真如此,越想找,越找不到。当忘了去寻找时,反倒找到了。陶渊明的桃花源,不就是因为忘路之远近,偶然找到的吗?!忘,这是人生中,一项很重要的功课。

今年五一劳动节,新浪微博网友“一句话点亮您的一生”,大家都亲切称呼他“一句话”,他和朋友去苏州旅行,我向他推荐了拙政园中奇景“与谁同坐轩。”此轩源于苏轼《点绛唇·闲倚胡床》中的词句:“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这个轩,小巧到只能容下一个人,精致到建筑结构与其中摆设,均成扇形,临水而居,浪漫、清雅。他俩借助导向图,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这个轩。干脆,不找了,走哪算哪吧。累了,就坐下休息、聊天。忽然一抬头发现“与谁同坐轩”竟然就在身边。顿时,他俩激动不已,大喜!赶紧拍照,还把照片发给我了。我一看,笑了:我俩居然是不约而同的一样的拍摄角度,一样的姿势,一样的开了花儿的笑容。当你无所求时,只是顺其自然,往往所得到的会让你惊喜。

文本中再次提到了镜子。宝玉房中有一面大镜子,一群人在镜中,都照见了自己。镜子也是一个暗喻。自然、生活、社会,你遇到的人,都可以是一面镜子,都能照到自己的内心世界。借此可以很好地了解自己。在园中逛了这半日,贾政怕老太太惦记宝玉,让他赶快回去。宝玉这才敢离开。至此,结束了这次实景即兴考试。这天,一共进行了九个景观的考试,宝玉在九处题名、四处拟联,有一处没有作答。通过考试,我们看到了宝玉的学识、积累、才华与真性情。完全是据实作答,没有迎合别人。同时我们也看到了父亲对儿子的认可度。

多年前,我们八个人一起去欧洲,深秋时节,夕阳下看见了远方山顶上还有着积雪的阿尔卑斯山。如此美景,大家提议,每个人用一句话来赞美这盛景。有的说:真美;有的说:这种美无法用语言来描述;有人说:做梦,都没梦见过这么美的景。最后,轮到我了,我说:风景这边独好!大家纷纷夸赞,还是咱们的团长,有学问的人说出来的话就是不一样。当时我洋洋自得、沾沾自喜。文学是一种唤醒,读过这一回,让我深深的自省。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表达方式,从本质上来说,都是对世间的一种声音。你能说高音好,低音不好吗?哪里有那么多的优劣、是非、雅俗呢?!只有不同,没有本质上的区别。特别是这一回,对那些陪同宝玉考试的清客们,也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他们其实也是有才华、有学问的。可是他们都不能表现出自己的真实水平,因为主仆关系,也只能附和贾政和宝玉。这是他们的工作,也是他们的无奈。雪芹理解他们,用文字展示出了这种无奈和生活的不易。没有他们,哪里能显出贾政和宝玉呢?也是他们在成就贾政和宝玉。我改变了认为这些清客奴性、龌龊的看法。有的时候,在社会上,特别是在职场当中,我们自己其实也和这些清客一样,出于多种考量也不能完全表达自己的真实水平和真性情,也会去掩饰自己,附和别人。文学,可以让我们从多个角度理解人性,担待人性。最终,让我们把指向别人的手指,收回来,叩问自己的内心,让自我有更多的反省与感悟。生活是我们每个人的必选题。关于人生的考试,一生都在进行,而且,没有统一的标准答案。人生,本就是一份答卷,是要用生命,用智慧,用心血来作答的。谁是判卷的老师呢?天地自有公道。

这一讲就讲到这。感谢您的收听。

(惠儿根据讲座录音整理;花儿老师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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